第 55 章 府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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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

    徐守文在青云观的寝室中醒来,只感觉右眼肿胀难耐,他努力睁开一条缝,看见对面干净整洁的床铺,床上空无一人。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在院子里做了一套五禽戏活动完身体的谢拾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呆坐在床上的徐守文。

    “徐师兄,你醒了”

    徐守文微微一愣,用力晃了晃脑袋,眼神依旧茫然“咱们不是去参加文会了吗阿拾,我这是”任谁前脚还在喝酒,一觉醒来却发现回了道观,都很难不懵逼。

    谢拾上下打量他一阵“文会上的事,徐师兄你都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

    懵逼地反问一句,脑海中立时划过零星的碎片,徐守文一怔。

    喧哗的酒楼,激烈争吵的两班人马。其中有认识的熟人,更多的却是陌生人。

    徐守文晕乎乎地看着唾沫横飞。

    “不可当初先帝之时约定边境互市,北虏得了我大齐上好的茶叶绸缎,却只拿病马劣马敷衍。如此下去,岂不是资敌”

    “便是让其占些便宜又何妨厚往薄来,赠以绢帛,授以诗书,未尝不可感化夷狄,不动刀兵而令天下刀兵不起。”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其势弱则谦辞卑伏,势强则纵兵南下,狼子野心,天下皆知”

    “万幸当今天子英明神武,甫一登基即撤销互市若是畏惧北虏威胁而收回成命,非但大齐威严荡然无存,夷狄气焰势必更加嚣张,来日受苦的又是边境百姓”

    “通商互市有何不可昔日先帝与北虏早有盟约,大齐撕毁盟约才是出尔反尔。”

    脑海中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徐守文似乎回忆起醉酒时愤怒又烦躁的心情。

    犹记得当时的他大脑本就晕乎乎的,还听见某些人像苍蝇一样喋喋不休地聒噪“大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岂能与蛮夷计较如此锱铢必较,未免有失体面。”

    仿佛一千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乱转,醉酒状态的徐守文讲又讲不赢,说又说不清,心头无名之火熊熊燃烧,当场化身暴躁老哥,撸起袖子就来了一记正义制裁

    “体面这么喜欢体面,我给你个体面”

    “你有病啊”突然被醉鬼一记左勾拳的人傻了一阵,全然顾不得斯文体面,骂了一声扑过来。

    吵出真火的两班人受到感染,险些上演全武行,气氛剑拔弩张。

    零星的片段继续飘过

    有旁人劝架的画面,有看不过眼的人趁机互相下黑手的画面,也有小师弟一边拉着他劝架一边暗搓搓向对方下黑脚的画面

    好好的文会突然成了武比。

    上回一起保结考县试的韩密与高远也在场,好像还替他拉了偏架,不知是否受到殃及徐守文想着,回头得好好道谢。

    越来越多的记忆被他找了回来。

    最后的最后

    ,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不知哪个家伙不偏不倚落在他右眼的一记黑拳。

    他下意识捂住眼睛,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哎哟,哪个龟孙下手这么重”

    谢拾见状微微一笑,调侃道“看来徐师兄都想起来了”

    徐守文两眼一黑。

    现在装失忆还来得及吗

    还好小师弟没再继续追问,只是道“床头有膏药,师兄待会儿别忘了擦。”

    他体贴地退出房门,总算让徐守文有片刻光景降一降脸上的温度,从社死中清醒过来。

    没过一会儿,得了谢拾提醒的族兄徐守信端了热水进来,顺便帮徐守文抹了膏药,涂抹膏药的同时难免念叨他半天,谁让他参加个文会还能把自己弄得负伤归来呢

    昨日师兄弟几人搀着熊猫眼的徐守文回来时,没跟去的徐守信见了,便十分懊悔。其余随行的家属与书童伴当亦是后怕不已,还连累谢拾也被他爹念叨了半日。

    听徐守信补充完回道观之后发生的事,徐守文仰天长叹“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对着水盆里肿着右眼抹着膏药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心情沉重的他总算磨磨蹭蹭踏出房门。瞬间,数道目光同时朝他看来。

    只见院中众人神色各异。

    “徐兄一战成名,在下佩服。”

    这是一本正经拱手的钱致徽。

    “徐师弟,以后还是戒酒罢。”

    这是好心提醒的王临。

    “此次之事,幸而诸生皆不敢声张。若是传入府台大人耳中,徐师弟此番府试,恐怕难料。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存身之道,不可不察。”

    这是认认真真告诫的赵自新。

    “我看徐师兄不仅得慎独,更得慎众。头一回知道文会竟能如此精彩,还好听了徐师兄的建议,果然在文会上大开眼界,将来说起也是一桩趣事噗哈哈哈”

    总之,终身难忘是必然的。

    这是憋笑失败的谢拾。

    “”

    徐守文欲言又止,失去表情。

    我谢谢你啊但大可不必。

    说笑归说笑,几人都真心实意盼着徐守文赶紧恢复,至少赶紧把熊猫眼散掉罢

    照谢拾的说法“三日后便是府试,徐师兄顶着这副尊容去考棚,若是被衙役当作冒名顶替押了下去,你说冤不冤”

    说得太有道理,徐守文难得因科举考试而提心吊胆,不仅日日认真擦消肿化瘀的膏药,每日早晚还不忘替三清神像上一炷香,不管有没有用,总之求个赐福庇佑。

    也不知是烧香拜神起了效果,还是他本就杞人忧天,万幸最坏的结果并未降临。

    三日后,几人顺利奔赴府试。

    徐守文眼睛已经消肿,倒不曾被人当做冒名顶替。但府试明显比县试更加严格,原有的检查过后,张知府又添了一项“审音”。

    所谓“

    审音”,顾名思义,即审查考生的口音是否符合本地人士,以防不学无术者找人替考。

    这一查竟查出好几位明显是外地口音的考生。其中大多都无问题,只是籍贯在襄平府,自小长在外地,如今回乡考试而已。

    中间却揪出一个祖孙三代都在本地,本该土生土长、却一口江北口音的考生,面对审问时又支支吾吾、漏洞百出如狼似虎的衙役当场将人拿下,枷了下去,替这名考生保结的廪生也一并被带走。

    人已被拖走,喊冤叫屈的鬼哭狼嚎声却似还在原地回荡,其余诸生不由冷汗淋漓,有那胆小的,一个激灵竟当场晕了过去。

    更有还未入场的考生,面色惨白、两股战战,被眼尖的衙役发现不对,一通仔细搜身果然查出小抄,又是一个被枷了下去。

    考棚外顿时安静如鸡。

    数千名考生聚集在一起,场面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谢拾通过搜身入场后,依旧先是从县吏手中领了试卷纸,座位却不再随机,而是在张知府眼皮底下。襄平府各县县试的前十名都享有这份特殊待遇,不出意外,府试录取人选往往也在他们之中。

    考场大门落锁,书吏举牌而过。

    看见考题,场中一阵小小骚乱。

    谢拾也着实愣了一阵。

    张知府所出的两道四书题竟然都出自论语,甚至出自论语的同一章

    如此出题,令人措手不及。

    他暂时放空心思,先将三道考题在草稿上一字不错地抄下来,以免记忆出错

    首题一匡天下

    次题如其仁

    试贴诗赋得玉水记方流得流字,六十字成。

    谢拾盯着草稿上的两道四书题陷入思考。这两题完全可以合并看作一题,只因它们都出自论语宪问第十四这一章,不仅主旨相同,涉及的都是同一段典故。

    春秋之时,齐恒公与公子纠兄弟二人争夺君位,最终齐恒公获胜,公子纠落败被杀。公子纠身边有两名臣子,一曰召忽,一曰管仲。公子纠死后,召忽自杀,管仲却被鲍叔牙举荐给齐桓公,最终辅佐齐恒公尊王攘夷,成就霸业。

    管仲之名流传千古,但他前后事二主的行为历来争议不休,宪问这一章,孔子的两名弟子便就这件事询问孔子的看法。

    谢拾迅速默出原文内容。

    首先是子路。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

    同为公子纠之臣,召忽为公子纠自杀,管仲却没有,这样也能算“仁”吗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孔子的回答却是“如其仁”,即“谁如其仁”,谁能比管仲更称得上“仁”

    接着是子贡。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

    管仲

    算是“仁者”吗公子纠被齐桓公所杀,他不为之赴死,还投齐恒公为相。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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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的回答却是“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须知春秋之时周王室势微,而夷狄交侵。正是因为管仲辅佐齐恒公“尊王攘夷”,才有今日华夏衣冠文物之盛。故而孔子以为,若是管仲也像是匹夫匹妇一般因一时意气而自杀,或许中华大地早已被夷狄统治,大家都要被发左衽。

    相较于尊王攘夷的大功、造福天下的大仁,区区个人品德上的瑕疵又算什么

    两道四书题显然都是圣人赞扬管仲的言语,不过,谢拾解析考题时不能只分析圣人之意,更重要的是明白主考官出题的心思。

    张知府绝不是为了推崇管仲。

    历朝历代皆推行忠孝,管仲身上有“不忠”这一污点,大臣对其极力推崇,总不可能是想告诉皇帝“一臣事二主”理所当然罢那么重点自然就是“一匡天下”了

    既然如此,这两道题想表达的应该是哪怕管仲这般道德有瑕的人,只因尊王攘夷,都能受到圣人赞誉。他的污点越大,能盖过这个污点而名垂千古的功劳就越了不起。

    结合这段时间的朝廷邸报与当前局势,张知府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不言自明。

    当今时代,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已经不合时宜,然而,讨伐夷狄却是自古至今的政治正确,是圣人赞誉的大功、大仁

    圣人都搬出来背书可还行

    谢拾回想起文会中差点上演的全武行。

    议和还是出兵,一群学子聚在一起都能吵得鸡飞狗跳,朝堂之上想必争得更凶,年轻气盛的天子自然是一力支持出兵伐虏。

    张知府用论语同一章连出两题,用意如此直白,简直抛弃一切节操讨好天子。

    这么一来,倒霉的就成了考生。

    主旨无限相似的两道题,偏偏得写出两篇完全不同的文章,极其考验考生的功底。

    府试最重首场,首场最重首题,考生又哪敢在首题上有所保留必然全力以赴,掏空了肚子里的墨水,将文章写到极致。结果写完首题还要继续论证换汤不换药的次题,试问一般人腹中哪还有货

    张知府这一出,简直招骂

    还好谢拾早有准备,不慌不忙。

    带着些许押题成功的快乐,谢拾提笔,先在草稿纸上书写起来。

    首先是首题“一匡天下”。

    谢拾不玩什么花里胡哨的,下笔就是“正破”“垂大功于宇内者,圣人不究其小节”

    破题之后,便顺势下笔,重点围绕“大功”作文章虽说张知府拍马屁的嘴脸令人不耻,不过攘夷之事,谢拾举双手支持。

    做完首题,便是次题“如其仁”。

    短短三个字,圣人对管仲的嘉许无法言表。谢拾这回选择反破,先破“其仁”“夫仁者以匡世济人为心,圣人大之”

    两篇文章七百字,在草稿上挥洒而出,谢拾又用端正的馆阁体一一誊抄到试卷上。

    随后,他才看向试贴诗赋得玉水记方流得流字,六十字成。

    即以玉水记方流为题,“流”字为韵脚,作五言六韵诗。

    作诗倒是难不倒谢拾。

    从徐夫子以“雪”为引子上的第一堂课开始,年幼的谢拾便对诗词产生极大的兴趣。诗词的音律之美,一度令他沉迷。

    盯着“玉水记方流”许久,谢拾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浮现出玉带一般的溪流。

    潺潺流水声在他耳畔响起。

    不知过去多久,他睁开眼睛。

    笔落,诗成

    良璞含章久,寒泉彻底幽。

    矩浮光滟滟,方折浪悠悠。

    凌乱波纹异,萦回水性柔。

    似风摇浅濑,疑月落清流。

    潜颍应傍达,藏真岂上浮。

    玉人如不见,沦弃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