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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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朝宗本是想要亲自见一见这位胆气十足的解元郎,只是被李允泉劝住,毕竟二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际,遣人送礼就刚刚好,守镇重兵亲自召见,未免过于大动干戈。

    虽则如此,一行人到客栈这一路上可不曾低调,一身总兵府的行头谁人不识自然而然的,这一路上便引来众多探究的目光,无聊的好事者甚至直接跟到了客栈。

    故而也就亲眼目睹了客栈中发生的事,得知竟是总兵大人大张旗鼓向义士赠礼当时谢拾参与守城的小事原本只在部分文人和民夫之间流传,这下可算是传开了。

    一时间,围观的百姓看向谢拾的眼神都变了。谢拾只感觉收到了一箩筐的好人卡。

    李允泉来时匆匆,走也匆匆。人虽然已经离开,这一番动静却如一石击起千层浪。

    镇守重兵段朝宗赠谢拾以宝弓,而后者回赠以赞诗的消息,如风一般不胫而走。

    此时的客栈内外,除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当日见识过谢拾“破门而出”去守城的客人,便是来找他探讨学问的士子。

    前者自不用说,因着谢拾在守卫福州城的一夜间出过力,此时正是对他充满好感;

    后两者亦不用说,当初不理解他为何找死的客人,见了今日这一遭,都由衷羡慕起来,心中暗道怪道人家十来岁就是解元郎呢,只论气魄格局就与常人不一般

    而来找谢拾探讨学问的士子更是其忠实拥趸,本就折服于谢拾的才华,其后又折服于他的人品,前几日与攻讦谢拾的一派清高文人开战,一个个皆对他推崇不已,原地成立致知社福州分社也毫无问题。

    半道上得知消息,加快脚步赶来的宋问之,正是竞争“分社社长”的有力人选。

    踏入客栈的第一时间,他便向被众人聚焦的谢拾道喜“恭喜谢兄,得一宝弓”

    谢拾抬头见了他,笑着起身相迎“宋兄耳目真是灵通”

    “哪里是我耳目灵通此事街头已是传遍了,我走到半道恰好听了个正着。”

    宋问之说出了大实话。

    而谢拾看着大开的客栈大门,以及方才看热闹还未散去的百姓,顿时明白了缘由。

    此番段朝宗大张旗鼓赠礼,本就是一种表态,变相捧了一捧谢拾,他这个外来户也算是在本地有了靠山。

    他心中对这位大帅好感更深。

    又有士子言道“宝弓不算什么,谢兄可是得了总兵大人盛赞的少年英雄呢”

    “是啊与总兵大人的看重相比,些许小人的中伤又算什么徒增笑耳”

    说的便是无事生非,攻讦谢拾堂堂举人与民夫一起干活有损读书人脸面的那帮人。

    一时众人都是大笑起来。

    客栈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一道酸溜溜的声音突然从门外飘来“有甚了不起不过是以诗媚人罢了,君子不取。湖广解元,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

    一位身着蓝袍、头顶方巾,年约二十八九的读书人昂着脑袋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一看,顿时不悦。

    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

    “傅学益,你来这里做什么”宋问之毫不客气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差直白地骂对方太过碍眼了。

    名为傅学益的士子,正是此前得知谢拾“不体面”的举动后第一个上纲上线加以指责的人。

    只是他既然并非当着谢拾的面大放厥词,而是在熟人的文会上发言,注意力集中在倭乱上的谢拾自然懒得特意与他辩驳。倒是宋问之等人气不过,与之争论了一场。

    谢拾在宋问之的牵头下进入福州文坛与本地士人交流以来,与此人可谓是毫无交集,而对方此前亦不曾对谢拾显露敌意,突然莫名其妙挑事,着实令谢拾不解。

    好在有宋问之为他解惑。

    当初宋问之尚未在乡试上屡屡碰壁时,是福州府出名的天才人物。傅学益与他都是十来岁便中了秀才,二者名声却无法相提并论。

    盖因傅学益最擅长科场应试,八股文总能踩中考官心头痒处,实则才学平平无奇,读书读得近乎迂腐,就连文章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匠气,毫无欣赏价值。而宋问之却恰恰相反,其诗文自有灵气,颇受士林欣赏。如此一来,两人在福州府的名声便天差地别。

    一个是大才子,一个泯然众人。

    宋问之还是众所瞩目的天才时,傅学益待他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直到后者中了举人,而前者却始终没能迈过乡试这道坎,傅学益渐渐就变了嘴脸。成日里在宋问之面前以科举之路上的“先晋之辈”自居,文会上碰头都难免回忆一番宋问之少年得意的风光,言必称昔年自己如何仰望于他,想不到如今反而走到了前面。

    总之,宋问之对此人的评价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心胸狭隘,惹人厌憎

    是以他看似莫名其妙的举动实则并不出奇。无外乎是出于嫉妒与“蹭热度”的心思。嫉妒谢拾的才华与风光,便揪着后者“有失体统”处大作文章,迂腐又可笑。

    谢拾的确是发自内心感到好笑。

    于是,他笑出了声。

    傅学益忍不住涨红了脸“我好意提醒谢兄珍惜清誉,何以不领情反而笑我功名得来不易,勿要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以诗媚人,君子不取”

    谢拾收敛笑意,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不曾起身,亦不曾对其正眼相看。

    “湖广解元的确没什么了不起,为国守疆的段总兵才是了不起。谢某却不知由心而发的钦佩如何就成了以诗媚人莫非阁下是以为段总兵当不起吗”

    只有配不上的人被虚夸才是谗媚与吹捧,配得上的赞誉难道不是应得的吗

    谢拾倒是不在乎自己被看低,毕竟让天下人人都喜欢自己是不可能的,可对方言语间显然不念及半分段朝宗的恩德,却令谢拾十分反感,说出口的话不免变得尖锐。

    “谢某远道而来尚知段总兵之功,阁下身为闽人,立于段总兵所护之闽地,身处段总兵保卫过的城池,闻听段总宗受赞,不闻之而喜反视为谄媚之辞,岂不可笑”

    胖狸猫都被宿主的语言艺术镇住了。他深知谢拾的为人,绝非故意挑拨离间,这一番话却比故意为之的挑拨离间还要犀利。

    傅学益被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拾却丝毫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发出持续连击“与民守城,于阁下眼中是君子不取;颂赞守土之将,阁下依旧不取敢问在阁下看来,何事堪称君子所取”

    而围观的本地百姓已明白过来,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充满了不善,有人直接开骂了。

    “我呸段大帅就是咱们福州的擎天柱,怎么就不配被人家解元郎夸一夸了”

    “解元郎的诗我都听得明白,始知天上有将军,说得好,段大帅与薛大帅这样的人物,定然是天上将星下凡来救咱们的”

    “好啊我算是听明白了。人家解元郎帮忙守城他不高兴,夸段大帅他也不高兴,这人该不会是倭寇派来的奸细罢”

    常年遭受倭寇袭扰的当地百姓早就磨练出彪悍之风,你一言我一语就给某人扣上了奸细的帽子,一群百姓一拥而上,将之围在中间,嚷嚷着要逮了这个奸细去报官。

    傅学益眨眼便被人群淹没。此过程中,自然少不了推他几下,踹他两脚。

    “放肆,放肆”包围圈中传出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刁民,真是一群刁民”

    在场诸多士子呆呆望着这一幕。

    虽说举人的确有凌驾于普通百姓的特权,可这傅学益今日言行犯了众怒,即便是闹到巡抚衙门,最终多半就是不了了之。反倒是他今日这番丑态必然传扬开来嗯,换个角度想,怎么就不算是扬名呢

    与谢拾一派的士子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宋问之已经提笔在纸上记下“今日趣谈”。

    而与傅学益一道过来的几个读书人则是一个激灵,下意识离他远了些,俨然一副不熟的模样,来时的目的也忘了个干净。

    于是,只有谢拾与“未来的致知社福州分社成员”谈笑风生。

    谢拾提起这些日子被攻讦之事。

    他本是懒得理会的,不料自己的沉默却好像被视作退让,纵容得某些人得寸进尺。

    既如此,他当然要正面表态。

    差不多担任“捧哏”角色的宋问之配合道“依谢兄之所见,彼辈所言谬矣”

    “大谬持此论者不足以为人”

    对于这等自诩清高的迂腐之辈,谢拾不理会则已,一理会就开除人籍。

    他起身,目光环顾了一圈,在心中酝酿了一阵子,终于讲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太古之民,食禽兽肉而衣其皮,知蔽前未知蔽后,文字、礼乐俱无。饥则呴呴,饱则弃余者,不过植立之兽而已”

    太古之时的人类茹毛饮血,既无文字也无礼仪,不过

    是直立的野兽而已。

    “而何时可以称人明道德二字可矣”

    他胸中已成文章,开口即生风雷。众人皆是肃然,面上不由露出恭听之色,竟是与府学之中聆听训导讲学的生员相差无几。

    “道德有公私,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二者并行不悖方为至理人之所以贵于他物者,以其能群耳。使以一身孑然孤立于大地,则飞不如禽,走不如兽,人类翦灭亦既久矣。”

    公德与私德的概念令众人耳目一新,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有人已经下笔抄录起来。

    “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故报群报国之义务,上至天子,下至匹夫,有血气者所同具也又何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说”

    既然人类依托群体而生存,修私德的同时也要尽公德,人人都有报国报群的义务,读了几本书,难道就能不尽义务吗

    谢拾难得说话这般不客气

    “鲰生之见,何其短也”

    小人的见识何其浅陋

    “张子有云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使天下为屋,人人皆为檐下之乌,同宿一檐之下,爱此屋亦爱檐下之乌外夷侵凌,同胞受创,孰可安坐而不动”

    张子即横渠先生张载,其横渠四句可谓振聋发聩,此外他曾说过天地为父母而人类为儿女,遂以他人为同胞,万物为朋友。谢拾这番话与张子的言论俨然异曲同工。

    众士子面上的神情愈发激动。

    而与傅学益同行的几人早已面如土色。

    被人喷得狗血淋头已经够惨了,更惨的是被人喷得狗血淋头却还不了嘴,而最惨的是对方引经据典,言必有物,骂人都骂成一篇华章,让你的名声也随之永久流传

    他们呆若木鸡地听着。

    兴奋的士人则奋笔疾书作记录

    “或曰贵贱有等,君子岂可操持小人之事然则我却要问何为贵,何为贱”

    谢拾人还怪好的,为了让后来者清楚究竟是谁说出“贵贱有等,君子岂可操持小人之事”这样的话,他甚至在前面将人名都点了上去,开口便是“今有某某”

    面如土色的几人扶着门框差点站不稳,看向谢拾的眼神仿佛在看魔鬼不要再鞭尸了,不要再鞭尸了他们知道错了

    然而他们的心声注定不为人知。

    他们的名声注定要传扬四海。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享天下之大福者,必先天下之劳;宅天下之至贵者,必执天下之至贱是以殷王小乙使其子武丁旧劳于外,知小人之依”

    “古之帝王尚且如此,而今曲士贱儒,只知私德而无有公德,不思报国报群、御寇护民,自诩贵者不履贱业,反来笑我,殊不知贵者自贵,贱者自贱乎”

    殷王小乙即殷商帝乙,其子武丁为商高宗,尚书记载他继位之前就在帝乙的安排下,和普通百姓一样在外劳作多年。帝王都不嫌弃贱业,某些人还讲究上了

    谢拾只能化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来一句“贵者自贵,贱者自贱”了

    这一日的他简直抵达骂人一道的巅峰。谢拾只觉得以后的自己恐怕都很难超越

    “以我观之,疆场杀敌、护国护民者,贵也耕其田地,自食其力者,贵也交赋税,行徭役,奉君王,养父老者,贵也空食百姓之粮,受国家之禄,摇唇鼓舌而无所作为者,天下之至贱何能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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