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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雪莲见到法院院长荀正义,是在“松鹤大酒店”门前。荀正义喝大了,被人从楼上架了下来。荀正义今年三十八岁,法院院长已经当了三年。与周边几个县份的法院院长比,荀正义算是最年轻的。正因为年轻,还有远大的前程,做事便有些谨慎。荀正义平日不喝酒。为了工作,他给自己规定了五条禁令:一个人不喝酒,工作时不喝酒,在法院系统不喝酒,在本县不喝酒,周一至周五不喝酒。虽然禁令之间相互重叠和啰唆,但总结起来一句话:无缘无故不喝酒。

    但今天荀正义喝大了。今天是在本县,是在法院系统,是周三,与禁令都有些冲突;但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有缘有故:因为今天是前任院长老曹的生日。老曹三年前退下来,把院长的位置让给了荀正义。老曹对荀正义有提携和栽培之恩。老领导的生日,又是退下来的老领导,荀正义便陪老领导喝酒;老领导喝大了,荀正义也喝大了。关于老领导老曹的栽培之恩,荀正义其实有一肚子苦水。三年前,老曹该退了,当时法院有四个副院长;在这之前,老曹培养的接班人不是荀正义,而是另一个副院长老葛。老曹一辈子除了爱断案,还爱喝酒;除了爱喝酒,还爱打桥牌。老葛也爱打桥牌。牌桌上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品行。老曹深知老葛之后,便把老葛作为接班人来培养;老曹深知老葛,把位置交给老葛也放心。谁知在老曹退位的头一个月,老葛与同学吃晚饭,喝酒喝醉了;酒后驾车,上了马路,走的却是逆行;老葛喝醉了,车速开得又高,吓得对面的车纷纷避让,老葛反骂:

    “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逆着就上来了?可见法制不健全,明天都判了你们!”

    骂着,对面一辆十四轮的运煤车躲闪不及,迎头撞来,将老葛的车又撞回顺行道上。车回到了顺行道上,人当场死亡。老葛的死,给荀正义提供了机会。老曹下台时,接老曹班的就不是老葛,而成了荀正义。荀正义能接老曹的班,应该感谢的不是老曹,而是那辆运煤车;也不是那辆运煤车,而是老葛喝的那顿酒,与老葛喝酒的老葛的同学们。荀正义这么认为,老曹却不这么认为;老曹认为,他亲手把院长的位置交到谁手里,谁就是他培养的;荀正义从他手里接的院长,就该报他的恩。老曹这么认为,荀正义也只好顺水推舟,院长当上之后,见了老曹总说:

    “我何德何能,不是老领导的培养,我哪里能坐上这个位置?”

    老曹也就信以为真,开始把荀正义当成自己人。但老曹也有分寸,退下来后,法院的工作,不再插手;只是生活上遇到问题,给荀正义打招呼。正因为工作上不插手,只是生活上提要求,荀正义觉得老曹是个明白人;而生活上的要求,花俩钱就能消灾。三年下来,荀正义一直把老曹当老领导供着。每年老曹生日那天,荀正义便请老曹吃晚饭。酒宴上,开头一句话总是:

    “工作一年忙到头,顾不上看望老领导;但老领导的生日,还是得我亲自来主持。”

    虽是一句话,一句话顶一年,但有一句总比没一句强,老曹高兴得红光满面。今年的生日宴,就摆在“松鹤大酒店”的二楼。老曹首先在自个儿的生日宴会上喝大了;因今天不是无缘无故,荀正义也跟着喝大了。没喝大时还说:

    “老领导也知道,平时我不喝酒,给自个儿规定了五条禁令,每年的今天,我倒是要破破例,陪老领导喝个痛快。”

    老曹又高兴得红光满面。但老曹喝了一辈子酒,荀正义平日不喝酒,荀正义哪里是老曹的对手?老曹在酒场上奋杀了一辈子,在酒的喝法上,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创造。老曹喝酒,和烟连着,名叫:“俗话说,烟酒不分家。”烟酒不分家并不是边喝边抽,而是借着烟盒的高度,往玻璃杯里倒酒的分量。烟盒先是卧着,酒倒到跟烟盒同样的高度,一口喝下;烟盒再横着,酒倒得也是同样的高度,再一口喝下;然后烟盒再立起来,又倒到跟烟盒同样的高度,一口喝下。烟盒卧着,酒往玻璃杯里能倒一两;横着,二两;立着,三两;烟盒翻三番,半斤酒已经下去了。三杯喝下,叫开门红。开门红喝过,酒席才算正式开始,划拳行令,一个个过通关,最后到底能喝多少就难说了。但老曹哪里知道,他已经退下去了,现在法院的院长是荀正义;陪同他们喝酒的,是法院几个副院长、政治处主任、纪检组长、办公室主任等领导班子成员,他们过去是老曹的部下,现在已经不是了,成了荀正义的部下;“开门红”时,老曹喝的是真酒,荀正义喝的也是真酒;接着划拳行令,一个个过通关,部下开始玩儿障眼法,给老曹酒杯里倒的是酒,给荀正义酒杯里倒的是矿泉水。八圈通关下来,老曹醉了,荀正义也醉了;老曹醉是全醉,荀正义是半醉。但老曹在身边,荀正义还要做出全醉的样子。酒宴结束,老曹被人从二楼架了下来,荀正义也被人从二楼架了下来。正在这时,李雪莲上前一把扯住了荀正义:

    “荀院长,你要替我做主呀。”

    虽然法院院长被人拦路告状是常事,但夜里,酒后,加上突然,荀正义还是被吓了一跳。因老曹在身边,仍要装出全醉的样子,又不敢露出被吓了一跳。架着他的法院办公室主任,倒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拉李雪莲:

    “松手,没看院长喝多了?有啥事,明天再说。”

    将李雪莲拖开,将荀正义往车上扶。但这时老曹在楼梯口大声问:

    “咋回事?”

    虽然舌头有些短,仍接着问:

    “是不是有人告状?过来我问问,这场面我见多了。”

    如酒不喝大,老曹不会干涉法院的工作;正是因为喝大了,忘记自己三年前已经退下来了;见有人告状,回到了当年的亢奋状态。众人见老曹要干政,忙又着了慌,放下荀正义,先将老曹往车上扶,一边扶一边说:

    “老院长,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不会有什么大事,您老身体要紧,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让荀院长处理吧。”

    老曹脚不沾地,被人架到了轿车里。老曹仍不依,摇下车窗,指着另一辆车边的荀正义,摆出老领导的架势说:

    “正义呀,这案子你好好给我问一问。我给你说过的,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荀正义也忙向老曹的车趔趄了两步,嘴里说:

    “老领导放心,您的点滴教诲,我都记在心里,这案子我一定好好问,明天向您汇报。”

    老曹嘴里还嘟囔着,车就开走了。正因为有了老曹这句话,荀正义倒不好马上坐车走了。马上坐车走不是怕李雪莲听到老曹的话会怎么样,而是怕老曹明天酒醒,万一还记得这事,打听出他阳奉阴违,醒时的话听,醉时的话不听,后果就不好了。就会因小失大。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帮你忙是不可能了,但想坏你的事,他还是有能量的;他在台上那么多年,上上下下,也积累下丰厚的人脉,料不定哪块云彩下雨,就砸在了你头上。虽然还半醉着,只好回头理会李雪莲;正因为半醉着,口气便有些不耐烦:

    “你咋了?”

    李雪莲:

    “我要告一个人。”

    荀正义:

    “告谁呀?”

    李雪莲:

    “董宪法。”

    李雪莲本来告的是秦玉河,后来加上了王公道;是王公道把她的案子判错了;现在先放下秦玉河和王公道,开始告董宪法。本来她与董宪法无冤无仇,就见过一面;她求董宪法把案子平反,董宪法说这事不该他管;如果事情就此打住也就罢了,但当时在法院门口,两人越说越多,越说越戗,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董宪法恼了,骂了她一声“刁民”,又骂了一声“滚”;正是这两句话,把李雪莲也惹恼了:我有冤来告状,你开的是官司铺,咋能骂我是“刁民”,咋能让我“滚”呢;便越过董宪法找法院院长,状告秦玉河和王公道之前,先告董宪法。荀正义一下摸不着事情的首尾,问:

    “董宪法咋你了?”

    董宪法没咋李雪莲;骂一声“刁民”,再骂一个“滚”字,也够不上犯法。但情急之下,李雪莲说:

    “董宪法贪赃枉法。”

    说董宪法贪赃枉法,这话没有根据;也许董宪法在别处贪赃枉法过,但在李雪莲这件事上还算不上;董宪法老婆收了李雪莲一包袱棉花,两只老母鸡,也够不上贪赃枉法;倒是董宪法看他老婆把鸡炖了,骂他老婆“贪赃枉法”。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荀正义打了个寒噤。刚才是半醉,风一吹,倒成了全醉。荀正义清醒时很谨慎,喝大了容易脾气暴躁。酒前和酒后是两个人。这也是他平日不喝酒,给自己规定五条禁令的原因。这时不耐烦地说:

    “如果你说他别的,也许该我管,但你说他贪赃枉法,这事我就管不着了。”

    李雪莲:

    “那我该找谁呢?”

    荀正义:

    “检察院。”

    荀正义说的也是实情。董宪法是公职人员,如果董宪法案子审错了,该找法院院长,如果董宪法涉及贪赃枉法,就不是法院能管的事了,该由检察院立案侦查。但李雪莲不懂其中的道理,反倒急了:

    “咋我找一个人,说不该他管;找一个人,又说不该他管;那我的事,到底该谁管呢?”

    接着又冒了一句:

    “荀院长,你是院长,你不能像董宪法一样,也贪赃枉法呀。”

    这句话把荀正义说恼了。也许荀正义在别处贪赃枉法过,但在李雪莲这件事上却没有。也许不喝酒荀正义不恼,一喝大,就真恼了;恼怒之下,便对李雪莲吼了一句:

    “咱俩刚见面,我咋就贪赃枉法了?可见是个刁民,滚!”

    骂得跟董宪法一模一样。